余秋雨:我的文化山河
《黨建》
●中華文化的“生存底線”,,一直盤桓在我心中。
●是天地,,給了我們生存基座,,因此也給了我們文化基座。
●中華文化擁有三條最大的天地之線,,那也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經緯,。
唐山大地震發(fā)生時,我正潛逃到家鄉(xiāng)的一座山上研讀中華文化經典,。因地震,,我聯(lián)想到了祖先遇到天災時創(chuàng)建的“補天”、“填?!?、“追日”、“奔月”等等神話,,一下子摸到中華文化的“生存底線”,。
從此,中華文化的“生存底線”,,一直盤桓在我心中,。
后來,我也以通行的學術方式研究了世界上14個國家在哲學,、美學,、藝術學上的種種成就并寫成了好幾本書,,但很快就轉回到了我的學術原點:只從文化人類學、歷史地理學的視角,,來探詢中國文化的生存狀態(tài),。所有的探詢都依附著一條極不安全的生存底線,因此,,始終如臨深淵,,如履薄冰。
正是為了這種探詢,,我在二十幾年前便辭去一切職位孤身投入曠野,。我在山河間找路,用短暫的生命貼一貼這顆星球的嶙峋一角,。
A
那么,,就讓我們簡單掃描一下中華文化的生存狀態(tài)。
地球,,這個在銀河系中幾乎找也找不到的小顆粒,,十分之七是海洋,十分之三是陸地,。在一塊塊陸地中,,最大的一塊是歐亞陸地。在這塊陸地東邊,,有一個山隔海圍的所在,,那就是中國。
中國這地方,,東部是大海,,西北部是沙漠,從西到西南,,則是高原,。光這么說還顯得平常,因此,,必須立即說明,,大海是太平洋,沙漠不止一個都很大,,而高原則是世界屋脊,。那就是說,這是一片被嚴嚴實實“封”住了的土地,。
在古代,那樣的海是無法橫渡的,,那樣的山是沒人攀越的,,那樣的沙漠是難于穿行的,。結果,這地方就產生了一種“隔絕機制”,。幸虧,,它地盤不小,有很多山,,很多河,,很多平原,很多沼澤,。人們安于一隅,,傍水而居,男耕女織,、春種秋收,,這就是多數中國人的生存狀態(tài)。
這種生存狀態(tài)又被說成“靠天吃飯”,。一個“天”字,,就包括了氣溫、氣候,、降水量以及與之相關的種種自然災害,。
“天”怎么樣?從中國最近的五千年來說,開頭一直溫暖,,延續(xù)到殷商,。西周冷了,到春秋,、戰(zhàn)國回暖,,秦漢也比較暖。三國漸冷,,西晉,、東晉很冷。南北朝又回暖,,暖到隋,、唐、五代,。北宋后期降溫,,南宋很冷,近元又暖,。明,、清兩代,都比較冷,,直到民國,,溫度上去一點,,也不多。
氣候的溫度,,或多或少也變成了歷史的溫度,。我在《中國歷史地理學》(藍勇著)上找到一幅氣溫變化曲線圖,據注釋,,此圖采自于《中國文化地理》(王會昌著),。這幅曲線圖把氣溫和朝代連在一起,讓人聯(lián)想起一次次無奈遷徙,,一次次草衰風狂,,一次次生態(tài)戰(zhàn)爭,一次次荒野開拓,,一次次炊煙新起……我對著這幅曲線圖,,看了很久很久。
我相信,,不管說大說小,,生態(tài)原因都是歷史的第一手指。即便從最小的角度看,,那一些著名戰(zhàn)爭的勝敗,,其實都與歷史學家所強調的將士多寡、君主賢愚,、帷幄謀略關系不大,。根據傳說資料,黃帝能夠戰(zhàn)勝蚩尤,,主要是氣候原因,。說近一點,諸葛亮的最大亮點,,便是“借東風”,,由預測氣候而決定了赤壁之戰(zhàn)。成吉思汗縱橫天下,,他的謀士耶律楚材也是憑著準確的氣候預測而取得了最高信任,。他的后代攻日本而未成,完全是因為海上臺風,。
孟子英明,,把成敗因素分為“天時”、“地利”,、“人和”三項,。這就打破了人類封閉的自足系統(tǒng),重新仰賴于天地的力量。但是,,囿于視野極限,,他提出了“天時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”的輕重模式,。其實,更宏觀的結論應該是:“人和不如地利,,地利不如天時”,。人太渺小,怎么強得過天地?
是天地,,給了我們生存基座,,因此也給了我們文化基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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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嚴嚴實實的封閉結構中,,中華文化擁有三條最大的天地之線,,那也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經緯。按照重要程度排列,,第一條線是黃河;第二條線是長江;第三條線比較復雜,,在前兩條的北方,是400毫米降雨量的分界線,,也就是區(qū)分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天地之線,。
我的文化考察,主要是對這三條天地之線的漫長踩踏,。
黃河,,我?guī)缀鯊脑搭^一步步走到了入海口?,F(xiàn)在的入??谑巧綎|東營,以前的入??谧兓芏?,本想一一尋訪故河道遺址,未能做到,。正是在黃河流域,,我找到了黃帝軒轅氏的出生地,并應邀擔任了“黃帝國際學術論壇”的主席很多年,。我猜測了黃帝,、炎帝、蚩尤決戰(zhàn)的疆場,,然后又在殷墟盤桓了很長時間,。當然,花時間最多的是在黃河流域尋找先秦諸子的足跡,并把他們與同齡的印度,、希臘,、波斯的哲人們進行對比。為了對比,,我甚至歷險萬里去一一考察那些哲人們生存過的土地,,分析不同或相同的生態(tài)原因。黃河使我感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基本性格,,以及其中的精英人物有可能達到的思維高度,。
由于氣候變化,從那個寒冷的西晉時期開始,,中華文化隨著倉皇的人群一起向南方遷移,,向長江遷移。遷移是被迫的,,艱難的,,但這是天地的指點,不能違逆,。
長江也早有自己的文化,。與黃河相比,它似乎對宇宙空間有更多的驚懼,,更多的疑問,,更多的祭拜。于是,,從上游三星堆以仿佛外星人的神秘魔力所鑄就的青銅的詩,,到下游良渚以隆重祭祀所刻鑿的白玉的詩,最后都集中到三峽險峻處那位叫屈原的男子的一系列“天問”,。屈原在問,,長江在問,人類在問,。大問者,,便是大詩人。自宋代之后,,中國的文化,、經濟中心已從黃河流域轉到了長江流域。中心難免人多,,因此又有不少人南行,。到近代,南方氣象漸成,,一批推進歷史的人物便從珠江邊站起,。
我要著重說說第三條線,,400毫米降雨量分界線。這條線,,讓“天”和“地”密切呼應起來,。高于400毫米降雨量的,可以種植農作物;低于400毫米降雨量的,,是草原和沙漠,,適合游牧。
有趣的是,,這條降雨量的界線,,與萬里長城多方重疊??梢姡f里長城的功用是區(qū)分兩種文明,,讓農耕文明不受游牧文明的侵犯,。因此,這是天地之力借秦始皇之手劃下的一條界線,。這樣一來,,中華文明的三條天地之線,也就成了黃河,、長江,、長城。
從長城內側的農耕文明來看,,侵犯總是壞事;但是,,從長城外側的游牧文明來看,用馬蹄開拓空間,,正是自己的文明本性,,不應該受到阻攔。于是有戰(zhàn)爭,,于是有長城,,于是有一系列奇特的歷史。
干燥和濕潤發(fā)生了摩擦,,寒冷和溫暖拔出了刀戟,,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,草場和莊稼展開了拉鋸……
沖突是另一種交融,。長城內外的沖突和交融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主題,,其重要,遠遠超過看起來很重要的邦國爭逐,、朝代更替,。我平生走得最多,、寫得最多的,也恰恰是這些地帶,。
例如,,我反復考察了鮮卑族入關后建立的北魏,發(fā)現(xiàn)它不僅保護了漢文化,,而且讓漢文化具有了馬背上的雄風,,與印度文化、希臘文化,、波斯文化結合,,氣象大振,使中國終于走向了大唐;我還反復考察了清代康熙皇帝建立的熱河行宮,,發(fā)現(xiàn)它不僅年年讓統(tǒng)治集團重溫自己的起步生態(tài),,而且還讓各種生態(tài)友善組合,避免沖突;我又考察了敢于穿越長城北漠,、溝通千里商貿的晉商故地,,明白了中國本來有可能通過空間突破而獲得財富,提升生態(tài)……我的這些考察所寫成的文章,,都在海內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,。
基于對長城內外異態(tài)文明的興趣,我漸漸對一切異態(tài)文明都產生了向往,。只要有機會就會一次次趕去,,考察它們的對峙和結親,并追蹤后果,。為此,,我孤單的足跡,遍布了云南,、廣西,、貴州、遼寧,、黑龍江,、吉林、內蒙古,,以及我非常喜愛的新疆,。按照傳統(tǒng)漢族學者的說法,那是邊緣地帶,、邊外地帶,,甚至干脆說是“無文地帶”。他們錯了,,因為最重大的文化現(xiàn)象,,都產生于異態(tài)對接之中,。小文在他們身邊,大文在遠方曠野,。
我的生命起點,,出現(xiàn)在長江流域;我的文化基礎,倚重于黃河流域,。過了很久才發(fā)現(xiàn),,我的遠年故鄉(xiāng),應該在甘肅武威,,也就在400毫米降雨量分界線外側,。這一來,這三條天地之線,,也成了我自己的生命線,。
恍然大悟,原來從祖輩開始,,就是一隊生態(tài)流浪者,。我怎么會那么決絕地辭職遠行到甘肅高原,以“文化苦旅”來延續(xù)生態(tài)流浪?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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踏遍了中國文化的一條條天地之線,容易為中華文明產生一點遺憾,,那就是對海洋文明的疏離,。黃河、長江是農耕文明的杰出代表,,長城代表著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“隔墻對話”,,而海洋文明,則始終未能成為主角,。
這一點,,一直成為某些自以為獲得西方立場的中國評論者的批判熱點。他們贊頌古希臘,、古羅馬的海上戰(zhàn)跡,,羨慕地理大發(fā)現(xiàn)之后西班牙、葡萄牙,、荷蘭,、英國、法國的海洋霸權,,嘲笑中國對此完全漠然,,直至19世紀在諸多海上侵略者面前屢屢慘敗。
這種批判忽視了一個宏觀前提:地球不存在一種“全能文化”,。任何文化是特定生態(tài)的產物,,因此不能作跨生態(tài)攀比,。中國在封閉環(huán)境中埋頭耕作,自給自足,,既沒有必要,、也沒有可能對外遠征擄掠。但是對內,,卻需要對遼闊的黃河,、長江流域進行統(tǒng)一治理,以免不同河段間在灌溉和防災上的互戕,。這種農耕生態(tài)沉淀成了一種文化心理,,追求穩(wěn)定、統(tǒng)一,、保守,、集權,即使擁有了鄭和這樣的航海技術,,也無心海洋戰(zhàn)略,。
是的,中國有太多太多的缺點,,但是從遠處看地球,,卻會發(fā)現(xiàn)螻蟻般的人群在不大的星球上實施跨海侵害同類的霸權和戰(zhàn)略是多么無聊。相比之下,,中國從來沒有跨海遠征,。我想,如果天地有眼,,最看不下去的也許是歐洲人16世紀跨海對天真的印第安文明的毀滅,,以及19世紀跨海用毒品和炮火來侵犯安靜的中國。他們后來編制了一些好聽的概念,,難道就能把這些惡行都洗白了?
我從來不相信那些高談闊論,,只愿意觀察山河大地的臉色和眼神。偶然抬頭看天,,猜測宇宙是否把地球忘了,。忘了就好,一旦記得,,可不是玩的,。
趁還有點時間,我覺得比較有趣的事情是多走走,,了解歷代祖先各種所作所為的生態(tài)理由,。當然,說到底,,這種了解也是徒勞,。但除此之外,,還能做什么呢?
在這個過程中,只有一個經驗可以奉送同類,。那就是:天下萬物中,,能夠做人不容易,不妨開心過完這一生,。開心的障礙是重重憂慮和煩惱,,但是只要像我這樣時時記得地球是怎么回事,人類是怎么回事,,那些瑣瑣碎碎的障礙就會頃刻不見,,那些曾經壓迫過我們的榮譽、事業(yè),、地位也會頃刻不見,。于是,整個身心都放下了,,輕松了,,開心了,再看周邊熱鬧,,全都成了表演,。看一會兒表演也不錯,,然后走路,。陌生的山河迎面而來又一一退去,行走中的人更能知道生存是什么,。
再宏偉的史詩也留不住,,只剩下與之相關的無言山河,。陸游說:“細雨騎驢入劍門,。”劍門是權力地圖的千古雄關,,但消解它的,,只是雨,只是驢,。
史詩也會變成文字存之于世,。顧炎武說:“常將《漢書》掛牛角?!被突蜐h代,,也就這么晃蕩在牛角上了。那牛,,正走在深秋黃昏的山道間,。
陸游,、顧炎武他們在旅行中讓人間的大事變小、變軟,、變輕,,這頗合我意。歷史是山河鑄造的,,連山河都可以隨腳而過,,那歷史就更不在話下了。
我不能預計地球的壽命,、人間的禍福,,卻希望有更多的人走在路上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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